我的童年是跟爷爷度过的。那时候，家里经济不宽裕，只有一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，很少能收到信号。夏天的夜晚，天气炎热。吃过晚饭，我和爷爷常常坐在门槛上纳凉。爷爷喜欢一边抽旱烟，一边给我讲故事。白色的烟，一圈圈螺旋，上升，消散，我看着看着，就走了神。这时，爷爷会停下来，摸摸我的头，再接着讲。

插画：徐金鑫

爷爷说，他有一个哥哥，也就是我的大爷爷。上世纪40年代末，大爷爷参军。听人说，他牺牲在解放西藏的一次战斗中。多年来，未找到大爷爷的尸骨、墓碑，这成了爷爷心中最牵挂的事情。

爷爷和大爷爷高小毕业后，由于交不起学费，辍学回家种地。萝卜成熟的时候，他们兄弟俩要早早起床，步行去20多里外的集市上卖萝卜。傍晚，萝卜卖不完，两人只好把剩下的萝卜背回家。他们舍不得吃没卖出去的萝卜，总盼着第二天早上再去集市上碰碰运气。大爷爷不忍心让爷爷挨饿，每次都要做出一副嫌弃的模样，说，“萝卜不值几个钱”，让爷爷放心吃。他自己却总是饿着肚子。

爷爷17岁那年，大爷爷19岁。部队来村里征兵，爷爷的手不巧在那之前受了伤，无法参加体检。大爷爷只好一个人报名参军。不久，大爷爷戴着红花，离开了生活近20年的家。大爷爷走后，爷爷忙完农活，经常一个人站在村口的那块大石头上，向远方眺望。多年后，爷爷等来了大爷爷牺牲的消息。当年的那次分别，竟是永远。

时光渐渐远去，爷爷两鬓渐渐斑白，他故事里的大爷爷，却依旧是年轻的样子。“他还对我说，‘萝卜不值几个钱’。”“他走的时候戴了大红花，那个哭得呀！”……爷爷在漫长的岁月里，将那些场景回忆了一遍又一遍。

我高中毕业后，考上了省内的一所大学，但瞒着家人报名参加了军检。母亲知道后，有些生气。爷爷却护着我。他将我拉到一边，神情严肃认真地问我，是不是想好了。我点点头。知道我的答案后，他什么也没说，点了点头。那一刻，我看见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亮光。

离家那天，爷爷在武装部看着我上了大巴车。隔着窗户，我看见他留下了泪水。我知道，他对我寄予了期望。他想让我穿上军装。他在我身上，看见了大爷爷的影子……

2019年2月，二叔从网上意外发现了解放西藏牺牲人员的墓碑照片，并在其中找到了大爷爷的墓碑。原来，近年一些志愿者在网上陆续开展了一些烈士寻亲活动，大爷爷的信息被上传到网上。大爷爷被葬在了西藏山南烈士陵园。当二叔把这个消息告诉爷爷后，爷爷的眼泪刷地流下来。

当年5月，我从新疆休假回家，在家乡民政局的帮助下，前往山南烈士陵园认亲。爷爷那时身体已不太好，经不起远途颠簸，未能一同前去。

山南烈士陵园安静而肃穆。从踏入的那一刻开始，我心中充满了敬畏。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寻找，我看见了那块刻有大爷爷名字的墓碑。

我把手机打开，和爷爷进行视频电话。

当爷爷看见了墓碑上熟悉的名字时，平常说话嗓门比较大的他，声音变得嘶哑，一个劲地说着，“好，好”。说着说着，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他不想让我看见他流泪的样子，便又转过头，用手胡乱抹了一把。

那一刻，我明白，爷爷几十年的牵挂，终于得到安放。

休假结束，我踏上返程的旅途时，第一次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。我不是一个人在当兵。在我身上，有父辈的期望，还有血液中流淌的红色精神……